糊塗塌客的巢

阿城享受人生，但不強求一定要多麼富貴享受，
他總認為在俗事裡也可以找著人生真滋味，
因此他抽煙斗，卻不一定要挑剔什麼，
所以他隨身常備的老是最普通的煙絲，他抽得卻還是呼呼有勁；
反正生活橫豎都是過，
左可以過，右也可以欣賞，何苦跟自己過不去，
只要有心，阿城還是阿城，
即使沒有小說作品問世，
只要可以寫作，依然可以過得快意，
只是苦了思念他小說的眾多忠實讀者，
不知相思綿綿何時了啊！

旅居美國洛杉磯已有些許年數，但是阿城每年都會到香港轉轉，台灣則自八十三年出版的「威尼斯日記」之後，不見新作已久。

十年前阿城那本名為「棋王 樹王 孩子王」的短篇小說選集，曾在當時震撼了所有文藝青年的心靈，且到今日，只要一提到阿城，大家還是忍不住把他跟「棋王」連接在一起。

儘管這些年在台灣的知名度，漸漸不比蘇童、葉兆言或王朔這些後輩作家響亮。不過對於有時寫寫劇本、做做公開演講，閒時背著手四處逛，以與人聊天作為消閒活動的阿城來說，曾經那麼感動眾人的小說創作，似乎已被放下，取而代之的是一派閒散的散文，以及他口中的種種瑣碎俗事……

「有些小巷去過之後再也找不到了，有時卻會無意中又走進同一條小巷，好像重溫舊日情人。」——《威尼斯日記》

大概始終是一套打扮終年穿到底，一貫的棉布衫、寬鬆的亞麻長褲，這個老把「土啊俗啊」掛在嘴上的男子，其實是有其堅持與執著的，而且這樣的打扮久了之後，卻自然變成一種無可取代的風格。

但阿城還是覺得一切純屬無心，現在之所以能夠搭上穿著的潮流，他說，完全是湊巧所致。

以前在鄉下勞動時流汗過多，讓脖子給逼出病來，不能穿有領子的衣服；這種問題在大陸當地只要訂做就好，但等他到美國之後，只好自己動動手腳，把所有的襯衫領全齊領剪去。沒想到卻正好搭上了突然起來的流行潮流。

亞麻褲子也是。之所以愛穿這種鄉下慣穿的褲子，只是因為一踏進那種泥漿滾滾的田地裡，就特別能感覺到它的好，因為穿其他的褲子，只要一踏下去，要再提腳簡直有如千斤重，只有亞麻褲遇水不沾身。莊稼人圖的就是這些，倒不是什麼特殊的堅持。

就這樣再度變成潮流領袖，阿城笑說。

「他對吃是虔誠的，而且很精細。」——《棋王》

傳言阿城是個美食家，也是個烹調高手。

「棋王」中對於飲食的諸多描述，可以看出他是精於此道的。光看他對那兩隻蛇的吃食方法，以及簡單的茄子也能變出千滋百味，就知其實生活裡的他，手下如果沒有三兩三，是不敢在小說裡獻寶的。

這樣的例證在「威尼斯日記」中也可以找到，在義大利這樣的「蠻夷之邦」，即使做的是他口中的「中國式的菜」，他說起來卻還是夾汁帶味。連湯麵和豆腐這兩道家常菜也能鮮活躍然紙上，看得人食指大動。

他說家常菜才最難做，成都的小吃也是每每想起來就要流口水，若是能這樣沿街吃下去，根本就不會有吃膩那天。

本來人做菜是給神吃的，後來人的嘴越吃越刁，烹飪才成了一種藝術。

所以，人比神難侍候，阿城說。

還記得「棋王」主人翁在看到同儕吃完飯後。慎重地告訴他傑克倫敦小說「熱愛生命」故事那股嚴肅勁：它不只是一個跟吃有關的故事，而是一個講生命的故事。或許在阿城心裡，「吃」果真是跟生命議題足以相提並論的要事。

有充足的理由相信，「吃」對阿城來說絕不簡單。

當然，也絕不俗氣。

「義大利人的臉到老的時候，越來越清楚有力，中國人的臉越老越模糊，模糊得好的，會轉成一種氣氛。」——《威尼斯日記》

怪的是，口口聲聲說自己俗得很的阿城，在關於美的看法上倒是絕不含糊。他說，傳統的中國男人，對女人美感的最高境界，無非是一個「玉」字，是溫婉、是含蓄、是纏綿、更是千迴百轉；而西方人看女子之美首重「鑽石」般精雕細琢，稜角分明，一點誤差不能有，這樣精準的審美觀固然可以一眼看到底，但也少了份霧裡看花的朦朧美感。

身處俊男美女蠻邦國家的阿城，雖然覺得混血使得義大利人呈現出史無前例的美感，不過模糊點的東方輪廓顯然還是比較美的，比較細膩的。

西方美女對我實在毫無吸引力，阿城說。

這個人，著實是真得可愛。

「一下瞥見來娣給的字典，隨手拿來翻了，慢慢覺得比小說還讀得。」——《孩子王》

阿城的小說不多說什麼廢話，有人讚他文字下得輕下得淡，又不是全然無味，他文章的味道跟「棋王」那個王一生吃飯一樣，會引得人把碗中吃食都扒盡，乍看之下有點慘無人道，但氣度仍在，這樣引得海內外文評家爭相討論的上等作品、一流作家，卻隱身在文評家的外衣裡，實在讓所有讀者扼腕再三，不過阿城倒是淡然面對。讀讀別人作品也成為樂趣之一。

他以前一直覺得一九四九年以後的大陸只有好作品，沒有好作家，不過後來出現的蘇童、莫言、賈平凹和王安憶等人，改變了他的觀念。

「也許是我錯了。」阿城倒是誠實。

他是真喜歡燒菜的，連稱讚人都免不了帶上相關的譬喻，例如讚蘇童的文字在暴力陰影下一路走來，卻絲毫不帶點火藥味，他就說：「廚子身上總要有廚房的味道，蘇童卻像電影裡的廚師，沒有廚房的味道。」

雖然小說創作作品久已不見，但他的文字還是拿捏恰當，用詞遣句無一不拳拳到肉，也許他的讀者應該這麼想：

與其天長地久，不如曾經擁有。

至少我們曾經擁有過「棋王 樹王 孩子王」，而未來的，阿城可也沒說要擱下筆呢！

（原載於ELLE雜誌，19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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