糊塗塌客的巢

「你真的不懂？」史妍妍盯著我，搖搖頭。
不懂。
她又拿出一根菸，抽了起來，「真不懂？」
還是不懂，有什麼玄機嗎？

「椰子」是一家很難看出設計師在裝潢時，心裡究竟在想些什麼的店，門口的招牌很小，小得像是不希望被人發現這裡是餐廳，但靠著馬路的一大片落地玻璃窗，又可以讓路人一眼看出有人在裡面吃飯，可是店內燈光昏暗，只有地上和壁上留著小小的燈光，讓在裡面吃飯的顧客看起來像是櫥窗裡的模特兒，不過還好的是，店裡的顧客似乎都還挺享受這種成為櫥窗模特兒的感覺，用餐的姿勢看起來都滿優雅的，只是，食物看起來好像變得不是那麼好吃了，因為大多數人都只是一邊小口小口地吃，一邊傾聽同桌朋友的談話。

「可以點了嗎？」有點冰涼的聲音打斷了我的觀察，一個長得很美，臉上卻不帶笑的女服務生，正拿著點菜單準備問話，不，我是說點菜。

「椰汁雞肉、清蒸檸檬魚、蝦餅、涼拌牛肉、海鮮沙鍋煲、什錦蔬菜，幾樣了？」史妍妍十分明快地點了六個菜，完全沒問我要吃什麼，又吃不吃得下。

「六樣，要不要來個湯？」

兩個人吃六個菜，這服務生還要我們點湯，有沒有搞錯？

「好，來個海鮮辣湯，就這樣。」

「史小姐，我們，吃得完嗎？」我有點遲疑，但還是問了。史妍妍點的菜，別說我們兩個，就連四五個人恐怕也餵得飽。

「我一個人就吃得完，怎麼，你不相信？」史妍妍笑得十分燦爛，我跟她碰面以來，還是第一次看到她那麼有活力的樣子。「人要吃呀！吃才活得下去，別人不要你，你還是得吃。」點了根剛剛在路上買的菸，史妍妍做了以上表示。

誰不要你？現在究竟是什麼狀況？

看到我一副呆狀，史妍妍笑得更開心了，「你怎麼啦？看起來好像聽不懂我在說什麼，我說，你有沒有談過戀愛啊？」

我點點頭，那些歌星不都說，長這麼大，卻說沒談過戀愛，實在太矯情了嘛！

「那麼，肯定沒被甩過囉？」史妍妍夾起一塊涼拌牛肉，吃了起來，「哇！好辣，真是過癮，我就愛吃辣的，感覺毛細孔都打開了，舒服！」

我的初戀，根本無所謂誰甩誰，而是身為學長的男友，在決定出國念書，我又沒有跟著出去的打算時，冷靜決定分手的，說不定當時，我根本就沒想過要跟一個人就這麼定下來，所以學長才會說，「其實也不一定要分手，我兩年後就回來了。」我卻堅持不想誤人或自誤，鎮定得像我們平時在社團討論事情那般。

說不定我只是因為那些歌星說的話，才去談這個戀愛的。

「不知道你是幸福還是不幸，竟然沒被甩過，你知道我可是被甩高手，每被甩一次就寫兩本小說。」她又夾了一塊蝦餅，還不停地讚菜好吃。

這麼說，寫了十八本小說的史妍妍，已經被甩過九次了？這麼漂亮的女人，也會有這個問題？

「那跟漂不漂亮有什麼關係，男人都受不了我，這才是關鍵，吃啊，我看你怎麼都不動筷子。」史妍妍慢條斯理地咬著椰汁雞肉，「嗯嗯，這才叫滿足。」

史妍妍的食量果如她自己所說，十分驚人，桌上的六菜一湯，我貢獻了一小份力氣瓜分，但大多數還是在她緩慢卻持續的進食中解決殆盡，吃完後，史妍妍馬上站了起來。

「好，去喝酒。」

我不喝酒啊！

「女人要會喝酒，會喝酒才夠嗆，小心不會喝酒被人佔便宜。」吃飽後的史妍妍跟加裝了鹼性電池的小兔子一般，看來一時之間精力還不會消退，我得跟她耗下去嗎？

「史小姐，我想，我先回去了，我們再電話聯絡吧！」

「我願意改稿，但是你得跟我喝酒，我才能跟你好好溝通啊！」我沒想到史妍妍會突然使出這麼一計回馬槍，頓時老闆的行前教戰手則又浮上腦海。

「如果她願意自己改是最好，不過你得跟她好好溝通，唉！我看她也快要不行了，如果還能變出點新花招，我們就跟她耗下去吧！」老闆那副「撿得回來算你厲害」的臉至今還讓我印象深刻。

好！我就賭賭看，反正頂多也不過是丟掉一個作家，這是老闆給我的談判底線。

「去哪裡？」史妍妍聽到這個答案，臉上露出了「我早知你會答應」的神情，微微一笑。

「去『我的天使』。」她順手招來一輛計程車。

◆

「我的天使」暗暗的，音樂慢慢的，裡面的人長什麼樣都看不太清楚，我很懷疑在這樣的一個地方，史妍妍能夠跟我溝通什麼事情。我們的位置在牆角，桌上放了一杯很像果凍的燭台，我看到史妍妍精心畫上的透明妝已經快掉了，嘴角還留了一些剛剛「椰子」的痕跡。

「史小姐，」我指指她嘴角，「有東西。」

史妍妍才好像突然想起來似地，匆忙自皮包中拿出面紙擦了起來，跳動的燭光在她臉上造成明暗不一的區域，看起來有點詭異。

「可以了嗎？」又補上銀紫色口紅的史妍妍裂開嘴對我笑了笑，我點點頭。

「我覺得，」我打算速戰速決，儘速將話題切入正軌，剛剛在計程車上我瞥到儀表板附近的那個時鐘，已經八點半了。「你這本小說……」

「噓！別說話，聽這音樂。」史妍妍樣子很神秘。

「怎麼了？」她要我聽的音樂不過就是SIMPLY RED的「THE AIR THAT I BREATHE」（愛是空氣），實在沒什麼特別奇怪的。

「我就是在想這個。」

想什麼？想SIMPLY RED這個團？我倒覺得他們這張專輯的封面很恐怖，主唱的樣子像是剛從動物園逃出來的大猩猩。或者在想這首歌？還不就是一首情歌，什麼我什麼都不要、只要你，我心屬於你，我活著就是為了愛你之類的不是嗎？

哪裡特別了？

「你真的不懂？」史妍妍盯著我，搖搖頭。

不懂。

她又拿出一根菸，抽了起來，「真不懂？」

還是不懂，有什麼玄機嗎？莫非是歌詞裡藏著密碼？世界末日的時間在歌詞裡解讀得出來？

史妍妍重重嘆了口氣，「你有沒談過戀愛？」

不是說過了嗎？

「那一定不是真的戀愛。」

憑什麼說不是真的戀愛？

「看你的樣子就知道，罷了，好累啊。」

如果史妍妍的小說能像她的話那麼耐人尋味就好了，說了這麼久我還是不知道她要說什麼。

「你若無心，我便努力也徒然。」史妍妍居然吟起詩來了，難不成她終於想通了，準備改寫古典羅曼史？

「史小姐，你想寫古典羅曼史嗎？」我熱切地問。

「為什麼這麼問？」

「聽你剛剛在念詩，我以為……」我有點結結巴巴的，因為發現自己好像猜錯了。「還是我搞錯了？」

史妍妍搖了搖頭，什麼也沒說。

我們兩個人就這麼沈浸在令人難堪的沈默中，誰也不願意先開口，我藉口要去上廁所，又四處打量了這個地方。

「我的天使」店裡有六張桌子，吧台可以容納八個客人，今天是星期一，患有星期一憂鬱症的上班族來店裡的比例特別高，店中間那張桌子，穿著粉色套裝的女孩已經醉了。

「你告訴我，我哪裡做得不好？為什麼科長老找我麻煩？一會兒要我做這，一會兒要我做那，就是不讓我做自己的事情，我怎麼辦？」她打了一個嗝。「今天我男朋友打電話來，叫我乾脆辭職去跟他結婚，可是我不要啊！我還沒工作夠，還沒享受夠，我才二十三歲哪！我不要現在就去生孩子、侍奉公婆。」

二十三，也不過比我大一歲，我才剛開始工作呢！女孩隔壁那桌是兩個上班族男子，也是同樣爛醉。

「什麼報告啊！每天叫我寫報告，我可是業務，跑出來的才叫成績，不是那什麼鬼報告。」

「你也不能拿那種人怎麼辦，就敷衍敷衍他，要不然他暗中捅你一刀，你吃不了，嗝，就兜著走，我想尿尿。」

「你膀胱鬆啊！才來這麼一下，你上幾次廁所了？快去！欸，你知不知道廁所在哪裡啊？不是那棵樹，你嘛拜託一下，TOILET寫那麼大，你喝醉了啊？」

上廁所的男子搖搖擺擺地來到了TOILET牌子下，卻猶豫了起來，「猴子，哪邊才是男廁？我看這兩個圖都很像。」

被喚作猴子的男子有點歪斜地站了起來，「你醉了哦！醉不上道你知不知道，我看看，咦！這兩張圖真的好像，哪個才是男生？欸！WAITER，你們家的廁所怎麼標示不明啊？」

服務生走了過來，很有禮貌地，「對不起，先生，我們的廁所在前面，這裡只是掛畫的地方。」（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