糊塗塌客的巢

客串客串是可以啦！
你要我去聽那些大老闆、業務經理分析什麼市場趨勢，
好像書賣不好是包裝問題、潮流問題、
編輯問題、讀者腦筋有問題，
就是不提作者寫不好這個大問題

終於我還是見到了史妍妍，那天她在電話裡，以十分客氣的口吻為了那天的缺席，不停地跟我道歉。

「對不起，盧小姐，還是我叫你安琪？這樣比較親切吧！那天我真的是身體不太舒服，所以才沒去，你沒有等很久吧？」

不久，只不過兩個多小時而已。

「那我們再約時間吧！還是在『月與花』？」

不如現在就見面吧！

「還是，啊！現在好不好，你有沒有事情，如果有的話……」

我打斷她的話，「好呀！嗯！現在兩點半，我們就約三點半吧！可以嗎？」

「嗯嗯，可以啊！就這麼說定了。」

我掛了電話後，看到坐在我對面的夏真一臉同情，「怎麼，三點半，跟史妍妍？你帶本稿子去看吧！」

為什麼？

「等呀！等呀！等你等到我心痛。」夏真竟然唱起歌來了。

◆

「月與花」的MOONY還記得我，一見面就問，「今天又是跟誰碰面？」

「史妍妍。跟上次一樣。」

MOONY做了一個快要昏倒的表情，「你們公司幾點下班？」

六點啊！幹嘛問？

「你今天要算加班哦！」

什麼意思？

MOONY聳聳肩，「到時候就知道了。」她轉身準備去幫我煮咖啡，卻好像想起什麼似的，「對了，你有沒有帶什麼稿子來看？」

有啊！一本羅曼史投稿，要看嗎？

「好啊！你先拿來打發時間吧！我等會看。」MOONY邊哼歌邊鑽進吧台去了。

三點十五分，離約定時間只剩下十五分鐘，即使看稿子也看不到幾個字了。

◆

三點四十五分，史妍妍遲到了十五分鐘，MOONY來幫我加第二次水的時候悄悄問我，「稿子看得如何了？」

「不怎麼樣，挺誇張的。」這是一本筆法青澀、劇情離譜的古代羅曼史，我一邊看一邊挑出一堆考據上的問題，作者像是把現代人直接穿上古裝，卻要書中主角演出西洋式的愛情故事，我看著看著好幾次忍不住笑了起來，想起夏真說的，「如果這樣的稿子也可以出書的話，那我們早就著作等身了。」

「給我看看。」MOONY抽了幾張稿子去，很認真地看了起來，其間還不斷點頭，「這個好，寫得妙。」

「再給我幾張。」看到MOONY讀得這麼仔細，我乾脆把整本書都拿給她，並且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沒有審稿的能力？要不然為什麼會跟她有這麼大的意見差異。

一個小時之後，MOONY看完了。

她重重地吐了一口氣，「好看，真是好看。」

「哪裡好看？」

「劇情緊湊，故事轉折得剛剛好，例如，你看看，這個公主流落民間的時候，千萬不能讓她被壞人欺負得太厲害，或是失身之類的，一定要在最危急的時候，出現一個拯救她的人，但這個人千萬不可以是第一男主角，得是痴情的第二男主角，這樣故事才會長長久久，繼續好看下去。」MOONY的分析專業得讓我吃驚。

「MOONY，你的審稿能力這麼強，怎麼沒想到要去當出版社編輯？」

MOONY誇張地倒退了好幾步，也不管咖啡館裡還有一大堆客人，不過藝文界的人似乎對奇怪的事情習慣性視而不見，我想，就算是MOONY突然裸體倒立，恐怕客人也只會跟她說，「MOONY，這種倒立法撐不久的，我教你怎麼樣才能持久。」

「怎麼啦？我哪裡說錯了？」我是真不懂MOONY這種動作的意思。

「拜託，客串客串是可以啦！你要我去聽那些大老闆、業務經理分析什麼市場趨勢，好像書賣不好是包裝問題、潮流問題、編輯問題、讀者腦筋有問題，就是不提作者寫不好這個大問題，我在這泡咖啡當小妹舒服得很，才不去幹這種差事！」MOONY一口氣說完了這一大堆話後，又說，「啊！竟然這麼有見地，真是個偉大的女人！」

「書賣不好是誰的問題哪……」我搔搔頭髮，卻見一個身影在我面前坐了下來。

「你是安琪吧？」來人說話語氣十分輕，讓我幾乎以為是自己的錯覺。

我定睛一看，眼前這個坐下的女人雖然保養得不錯，但看得出來已經有點年紀，臉上像是沒擦粉一般透明，顯然在出發前做了不少準備，不過她最惹人注意的，還是那頭染成酒紅色的短髮，雖然髮型有差異，但從輪廓中，我仍然辨認出這個女人，正是我在等的史妍妍。

「是的，史小姐，你頭髮剪掉了啊？本來書上用的照片是長頭髮的。」

女人摸摸自己的短髮，有點苦苦地笑了起來，「長頭髮，也留了好久啦！想換個心情，就到髮廊去隨便指了個髮型，要設計師幫我剪，沒想到，嘿嘿，」她好像想起什麼似地眼睛一睜，「變成這個樣子，很醜是不是？」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只是，你原先的長頭髮好漂亮，我們編輯部有不少人都想要有那麼美的一頭長髮呢！你怎麼捨得剪？」

「再美，再美沒人欣賞也沒有用。」我總覺得史妍妍這些話彷彿是講給某個人聽的，卻不是我。

「啊！你好年輕，幾歲？」

「二十二。」

「呵，二十二，我已經想不起我二十二歲的時候是什麼樣子了。」她把視線轉到窗外，雖然已經下午五點多，外面的陽光卻仍然刺眼，史妍妍戴起了太陽眼鏡，MOONY也快步走了過來，「可以點了嗎？」

「給我杯藍山。你們這有菸嗎？」戴著太陽眼鏡的史妍妍臉色變得分外蒼白，模樣十分憔悴。

「對不起，我們這不能抽菸呢！你忘了嗎？」MOONY笑笑。

史妍妍抬起手揮了揮，「算了，就給我藍山好了。」MOONY走後，史妍妍又把頭轉向窗外，一群下了課的中學生正打打鬧鬧地自窗外走過，她輕輕嘆了聲氣。

「怎麼了？」我問。

「沒什麼，我就是愛嘆氣。」

「那麼，史小姐，我們是不是可以開始討論這本稿子了呢？」我急著要把稿子從袋裡拿出來，卻被她一手攔住，「別急，我等下請你吃飯，我們慢慢談吧！」

「吃飯？不必麻煩吧？」離吃飯時間還早，為什麼不現在就說？

「這裡的咖啡還不錯，餐就不行，難吃得要命，我剛起來，什麼東西都還沒吃，喝喝咖啡我們就走。」

誰會睡到下午四點才起床？「熬夜嗎？」我一向早睡早起，像公務員一般規律的生活習慣還被大學同學恥笑，因此很不能想像下午四點才起床是什麼狀況。

史妍妍笑笑，「我每天都睡到四點，除非有事情。」她啜了一口咖啡，「怎麼樣，你喜歡我這個故事嗎？」

「什麼故事？」她剛剛有跟我說什麼故事嗎？該死，我怎麼閃神了。

「就是我們今天見面的主因啊！」她指指我的袋子。

瞭解她的語法後，我突然覺得尷尬，剛才的表現一定看起來很不專業。「嗯！我喜歡這個故事的創意，不過，結局部份如果可以再……特別一點，我想一定會更好。」

「不過我自己，倒挺喜歡這個結局的呢！」她推推太陽眼鏡，「有情人終成眷屬，有什麼不好？」

「不是，我不是說有情人終成眷屬不好，而是，似乎太理所當然了，其他角色的轉變也有點僵硬，這樣讀者會疲乏的。」我試著找出不會傷人的字眼，但只要是批評，任誰都難以接受吧！更何況是史妍妍這種小有名氣的作家。

「你知道愛情會造成奇蹟嗎？」

「嗄？」

「你知道愛情會帶來奇蹟嗎？」

「什麼？」我們在說的，不是她的小說嗎？「什麼意思？」

「愛情一定會帶來奇蹟的，所以這個結局沒有什麼不好，你不能接受，是因為你心裡沒有愛，我說的對不對？」史妍妍的聲音像飄在空中的廣播聲，不專心聽，根本不知道在說些什麼。

「不是的，我是說，大家都知道愛情有可能會產生奇蹟，但愛情小說不累積情緒，就直接跳到幸福美滿的局面，然後將它歸結為愛情奇蹟發生作用，我想大多數讀者還是不能接受。」我認真地一個字一個字說。

「你很會說話嘛！」她一口將咖啡飲盡。「比原先那個吳小萍水準高多了。」

我不知該怎麼接她的話，說謝謝似乎等於認同她批評同事的意見，反駁她又好像會惹她生氣，只好不作聲，看她接下來要說什麼。

只見史妍妍把太陽眼鏡扯了下來，我看到她的眼睛充滿血絲。「你說吧！要怎麼改，隨便你好了，反正你們出版社也不是沒改過我的故事，我不知道你們之前是讓誰來改我的故事，要不是改得那麼糟糕，我的書會賣得這麼差嗎？竟然有人說我抄亦舒，笑話！我需要抄別人的故事嗎？你去找我的原稿出來看，保證比『修改版』……哼哼，精彩一百倍，吳小萍這個半調子，沒膽跟我面對面，老拿你們老闆當擋箭牌，誰不知道她嫉妒我，嫉妒我的才華，準是她要修改的人改差的……」

可是，我看過這本新書的原稿，也不見得比小萍改過的高明多少啊！

「不會吧！史小姐，小萍，小萍不會那樣做的，我們編輯只是希望可以讓書更好，絕對不會暗算作家的。」我結結巴巴的，這樣的狀況雖然在我的預料之中，但真的發生時，我的即時反應還是不太漂亮。

「強暴！」史妍妍吐出這兩個字，我以為聽錯了。

「嗄？」

「我說，強暴！」

強暴？她是說，她被強暴？還是……

「你們這樣改我的故事，不是等於強暴嗎？」

我鬆了口氣，幸好不是社會案件。「不是，史小姐，這些都可以討論，我們也是跟你討論之後才開始改的嘛！」

「什麼討論，你們還不就是想要我接受你們的意見，我不接受，你們就用強的，連改成什麼樣都不事前知會我，一定要等我拿到書以後才知道自己的故事變成什麼德性。」

「史小姐，打字期間不校稿也是你自己要求的，這樣子，不知道被改成什麼樣子是很自然的。」小萍之前曾經告訴過我，史妍妍根本不在乎自己的稿子被改成什麼樣子，甚至連封面作成什麼樣子也不關心，一心想的只是何時會收到版稅。

「怎麼，我非得要幫你們老闆省這個校稿費嗎？」史妍妍的聲音聽起來很輕蔑。

「我不是這個意思，史小姐，你可以不校稿，但若要看改過後的稿子，我也可以寄給你看的。」

「說了老半天，你根本不懂我在說什麼嘛！」

那麼，你在說什麼呢？

「我希望你們保持故事的原樣，不要改，就這麼簡單。」她用食指在水杯上畫了一圈。

「史小姐，這實在是，不太可能呢！當然我們可以不要幫你改，讓你自己改，你覺得好不好？」

「你覺得我有那個美國時間嗎？我可是很忙的，等下我還要跟別的出版社吃飯呢！」奇怪，剛剛她不是說要請我吃飯的嗎？怎麼又變了。

老闆在我出來前跟我說過，如果史妍妍不肯改的話，就不要跟她囉唆下去，沒有必要耗上一個編輯的上班時間，來對付一個難纏的中牌作家，而且他還猜想，史妍妍口中所說的求稿者眾，肯定是自抬身價戲碼中的一部份橋段，為的只不過是提高自己的版稅率。

「那麼我明白了，我會回去跟老闆再討論討論史小姐提的意見，如果可行的話，我會盡快跟你聯絡的。」我說著就要收拾包包，還一眼瞥見我放在桌上的手錶正指著六點，呵呵，沒超過下班時間。

「等會兒，我不是要請你吃飯嗎？」怎麼會這樣，她不是要跟其他出版社談事情嗎？

「嗯？我有說過這句話嗎？是明天吧！我說的是明天！」

怎麼回事，剛剛她明明說等下的。

「那就這麼決定了，MOONY，結帳！」史妍妍像陣風似地颳到櫃檯邊，我根本來不及拒絕，就跟她一起到了一家叫做「椰子」的店裡。（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