糊塗塌客的巢

每個小孩必定有成為「成人」自覺的那個重要時刻
對我來說，體察到人生現實面的那一刻
其實不是發生在我自己身上，而是發生在父親身上

父親是軍人，說來幹了一輩子的革命軍人，唯一的好處就是可以把自己和眷屬餵飽，要發財那是絕對不可能，那個年代如果你發現某個軍人出手闊綽、積蓄豐厚，絕非本業的好處多，那時的軍人薪水微薄，母親最津津樂道的，是她剛結婚時在紗廠的薪水還比父親高出一倍；那麼好處從哪來？採購軍備的拆爛污、當主管的收屬下的請託紅包……只要你願意伸手，總有一些額外的錢進得了口袋，但父親從不奢想這種錢，或說，他其實膽小，並不認為拿了這些錢可以遮天蓋地：人家包在水果盒裡的錢，他拿出來原封不動退回，廠商要招待吃飯他從不去，母親雖然對領死薪水頗有煩言，卻也覺得人維持正派是好的，特別是幾年後，當警備總部開拔至基地抓人時，當時拿到好處的一個也沒放過，更是如此。

雖說不拿錢，但父親很少拒絕屬下各式各樣的拜訪或需求請託，主管的單位下頭有些當兵的年輕人晚上總無所事事，他就鼓勵大家念夜校，還不怕麻煩的幫忙請託，這之中有人真的唸出興趣，最後還當上大學教授，這些事似乎比拿錢還能讓父親寬慰，當然也因為身居主管職，難不了會有些屬下逢年過節送禮，只是禮尚往來，通常有人送禮，爸媽一定會回送更好的，連我們過年拿的壓歲錢、他們喝喜酒包的禮金通通比照辦理，至於對方能不能感受到，那就不是他們能控制的了。

這其中有個Y某，當時任職於父親屬下，每到年節一定跑第一個來送水果，即使帶著兩串蕉上門還是禮貌周到，嘴甜如蜜糖，在路上偶遇時也好似老友一般招呼，他結婚時父親不但是證婚人，我家相簿不知為何還有他的婚紗照片，總之Y某在那時，絕對是畢恭畢敬、行禮如儀，見長官就立正「甩五百」（軍中暱稱舉手禮），連父親這種對拍馬屁沒啥感應的人都能感受他對長官的極盡逢迎，可是在小孩如我的眼裡，跟其他也常到家裡來的軍中同僚比起來，長相帥氣、一臉正直、極有禮貌的Y某，不知為何給我的印象就是特別深刻。

但家裡賀客盈門的日子，自父親從軍中退休後就終止了，在那之後仍來家裡拜訪的人，幾乎現在也還來往，但彼時跑得勤快的Y某，自父親拒絕幫他關說一項升職案後，就再也沒出現過，好幾回在路上遇見，以前總會立刻上前熱情招呼的Y某與其妻，往往自顧自的轉過頭去假裝不認識，即使與父親在老同事的喜宴上相遇，Y某也好似患得失憶症般，連寒暄都懶，更不要說登門拜訪，親眼目睹Y某前恭後倨模樣的我，才第一次體驗到「現實」二字的確存在在這世界上。

我後來明白了Y某之前的真誠熱情不過是種手段，並非因為他特別欣賞父親，他熱烈招呼的，其實是在官職上的父親，不管是誰在那個位子上，他都要擁戴的，聽說在那之後，Y某仍秉持一貫拍長官馬屁的原則，逢年過節仍殷勤前往，長官家有事必定在第一時間趕到，即使退役後轉到某豪華大酒店任職，據說他偶爾也會對老闆立正「甩五百」，直把眷村出身的老闆搞得樂不可支。

雖然長大後我也認識過不少現實的傢伙，但Y某始終是開啟我現實第一課的重要人物，從他冷漠轉過頭去那一刻，十四歲的我，才發現自己真正踏入了社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