糊塗塌客的巢

我極喜歡陳慧，雖然她的小說一逕都是讓人悵然的愛情故事
可她偏偏能夠變出各式各樣不同悵然的面貌
從她在台灣出版的第一本小說《補充練習》開始
我愛上了陳慧，卻也陷入沮喪的苦海
因為在出版了四本小說後，陳慧的作品就在台灣隱跡

很多時候，你會喜歡一個碰巧大家也喜歡的人，那叫「大眾情人」。

更多時候，你獨好的那一味偏偏無人賞識，不管是作者、歌手、演員、食物、旅遊地點、書本內容，那叫「小眾品味」，我常覺得網路真是個神奇的發明啊！不管是資料也好，知識也好（雖然錯誤更多），絕版書也好，還有同好，幾乎都可以在網路上找到，只是，我懷疑自己還是古時候的人，你可以擁有一樣東西，但其他人無法與你分享時，就沮喪了，例如說，香港作家陳慧的小說。

我極喜歡陳慧，雖然她的小說一逕都是讓人悵然的愛情故事，可她偏偏能夠變出各式各樣不同悵然的面貌，從她在台灣出版的第一本小說《補充練習》開始，我愛上了陳慧，卻也陷入沮喪的苦海。因為在出版了《補充練習》與《味道／聲音》、《拾香紀》三本小說後，陳慧的作品就在台灣隱跡，其間一方出版曾出過《看過去》，卻也沒有持續，更讓人落寞的是我手上的那三本同學社（希望沒記錯）出版的台版（雖然錯字超多），不知道在何時，可能就像我慣常的行動，借給某個朋友，然後就忘了索還，如今家裡書架上不見《補充練習》，只有迷羊送我的港版《味道／聲音》與《拾香紀》，（話說，我的《拾香紀》到底上哪兒去了？）以及後來託朋友去香港添購的陳慧新作，那之間，聽過有出版社正在考慮出版陳慧作品，我大樂以為獨享卻寂寞的日子終將結束，未料最後評估的結果是沒有下文。

書籍這種東西至今還消滅不了的原因，恐怕是因為複製太困難了吧！我們也不會甘於只看文字檔，基本上，我見過音樂同好共享好音樂，電影同好共享好電影，日劇同好共享好日劇，即使這些動作都有海盜色彩，不過閱讀同好極少分享文字檔，多半不是借人就是推薦人買，但你手上的那幾本書得來如此不易，你怎麼借人？怎麼推薦人買？

話說我也考慮過要在自己服務的出版社推出陳慧的作品，可是我對自己把陳慧推上大眾作家寶座的能力並無信心，時局如此艱困，出書豈是私心能得？在這樣灰色的時日裡，只好先惆悵著，讀一讀我自陳慧《小事情》一書中摘錄的短篇一則，至於陳慧何時何日能在台灣見光，就交給老天來定奪吧！

笑話（文／陳慧）

——你有沒看見過一頭貓跟黑膠水桶談戀愛？

這就是明媚聽到阿輝說的第一句話，當時房間裡的人還真的是多，想不到芳芳的人緣這麼好，陸陸續續就來了二十多人。二十多人擠在一間原本容納十六人的房間裡，就吵得有點不像話，明媚連誰在唱歌，唱些甚麼歌都攪不清楚，甚至為此感到有點頭昏腦脹，不知如何偏偏就聽到阿輝說的這一句話。

阿輝說得賣力也是原因之一。阿輝把坐在他身旁的幾個人的注意力都吸引去了，明媚並不是坐在阿輝身旁，她遠遠地豎直了耳朵，聽著阿輝描述那頭貓如何用牠的頭和臉頰溫柔地去揩黑膠水桶的挽手，一遍又一遍，還有就是，無論阿輝的媽媽把黑膠水桶放到哪裡去，貓都總是癡情地守在黑膠水桶的旁邊……，阿輝說得很生動，明媚甚至看見了貓傷感的樣子，坐在明媚身邊的素芬推了明媚一把，問她幹嘛在傻笑，明媚才回過神來。

阿輝的笑話——芳芳是這樣形容的——令芳芳想起了范曉萱的〈我要洗澡〉，芳芳唱歌的時候，其他人就在她身後起勁地模仿貓和黑膠水桶……。

芳芳的生日就這樣胡胡鬧鬧地過去了，一如很多人的二十四歲生日的晚上，明媚甚麼都不記得，只記得阿輝說的關於貓和黑膠水桶的戀愛，還有就是，阿輝看著芳芳時，那灼灼而失望的眼神……。

明媚其實並不認識阿輝。那天晚上房間裡的人，她只認識芳芳，芳芳的男友大脾，還有就是大脾的妹妹素芬，就是這樣。接著下來的幾天，明媚總是忍不住跟同事說起這樁她聽來的，關於貓和黑膠水桶的戀愛事件。明媚在說的時候，很自然地，就提起了阿輝這個她不認識的男孩。說著說著，明媚彷彿感到自己與阿輝已經熟稔了

明媚再見阿輝的時候，已經是半年後的事情。晚上清涼，街上漸漸多了穿著長袖衣物的人，看上去總覺得比較溫文，阿輝就是其中一個。列車上的乖客不多，明媚走到阿輝身邊坐下，阿輝看了她一眼，後來又再看了一眼——因為他發現明媚一直在看著他。明媚笑了一下，說，我們見過面。阿輝努力思索，明媚又說，你家那頭跟黑膠水桶談戀愛的貓還好吧……？

阿輝的神情，就好像聽到了一些他從來都沒有聽過的事情。明媚明白了，根本就沒有跟黑膠水桶戀愛的貓，那是阿輝為取得芳芳的注意而杜撰的一則趣聞——芳芳當天說得沒錯，那真是一個笑話，

阿輝自己終於想起來了，神情就有些不自在，大概是想掩飾吧，忽然就熱情得過了份，又與明媚交換了名片。明媚低頭一看，忍不住就笑了，阿輝原來在廣告公司裡當撰稿員。阿輝更不好意思。列車快要到站，阿輝清了一下喉嚨，問，芳芳還好吧？明媚閒閒地說，好，很好，她跟大脾年底就要結婚，你不知道嗎……？

明媚看著阿輝逃難似的離開了車廂。

明媚心裡有點不明所以的難過，稍瞬即逝；並且生平首次感受到殘忍帶來的快意。

芳芳與大脾籌辦婚事。素芬說，他們天天在吵……。說的時候氣定神閒，好像吵架跟婚姻本來就是搭配的。大脾與芳芳就這樣吵了好一陣子。直至有一天，素芬說，糟了，大脾終於明白這是人生大事，他的「小飛俠症候群」出現了……。素芬說的時候神色凝重，明媚沒聽過甚麼「小飛俠症候群」，不過，既是小飛俠，又是一種症候群，想來大概就跟男人不想長大的情意結有關。又過了幾天，就聽說大脾獨自到塞班島遊玩去了，不過芳芳鎮靜得很，婚事還是籌辦著。晚上，明媚一個人在銅鑼灣閒逛著，就看見了獨自籌辦婚事的芳芳。明媚遠遠看著，阿輝就在芳芳的身旁，二人沒有拉手，只是偶爾手背與手背挨了一下，明媚的心卻一下一下抽緊。

明媚默默地看著，臉容平靜，然後就去吃了一大球香草雪糕。

芳芳與大脾如期成親。婚禮上，明媚並沒有發現阿輝的蹤影。牧師在誦讀「愛是恆久忍耐又有恩慈……」，明媚魂遊物外。禮成，一個男的上前來跟明媚說話，男人有著一張不會讓人記住的臉孔，他說，我認得你。明媚嚇了一跳，原來男人是明媚同事的朋友，在合照上見過明媚。男人掩不住驚喜，說，你說的那頭跟黑膠水桶戀愛的貓，牠還在嗎？明媚沒有回答，卻流下了眼淚，就像那些在婚禮上被感動的女孩，男人有些無措，努力地在身上翻尋紙巾。

明媚忽然明白了，悲喜交集。

陳慧簡介
本名陳偉儀，目前任教於香港演藝學院電影電視學院。於八十年代加入電影編劇行列，期間參與編寫電影包括《A 計劃》、《雙龍出海》、《智勇三寶》、《甜蜜蜜》、《金枝玉葉2》、《紫雨風暴》、《二人三足》等，並曾為香港電台電視部編寫劇集《女人多自在》（第一、二輯）、《愛 火花》之〈尾班車〉及外判計劃《小琴》。舞台作品則有二零零四年香港藝術節委約作品《獨行俠與亂世佳人》及《愛情戲》。以「陳慧」為筆名出版小說《拾香紀》、《味道／聲音》、《補充練習》、《四季歌》、《人間少年遊》、《看過去》、《好味道》、《愛情戲》、《小事情》、《愛情街道圖》、《浪遊黑羊事件簿1、2》及散文集《物以情聚》，並以《拾香紀》獲得第五屆中文文學雙年獎。

相關網頁
陳慧「十香紀」：陳慧專訪，入門專用。
爬格子的人—陳慧：食‧作‧香港：特別把重點放在食物上，因為陳慧對食物真的很有感情。
維基百科上的陳慧：泛泛幾語介紹，可見這個創作人在香港也不是大眾型。
就是這樣的陳慧：2011年的專訪，好久沒出書的陳慧，懷念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