糊塗塌客的巢

你錯了，我只是怕麻煩，
我會離麻煩遠遠的，
而你不是，你不怕麻煩

把200減掉一個0，或是兩個0　黛安

那應該就是我的理想，把朋友數量減到個位數字。

The more you know, the less you need.

你知道愈多，需要的愈少。這是一套外文書的標語，因為這套書專門教人怎樣選擇好東西，所以你就不必再盲目地添購一堆無品味、不實用、沒特色的商品。

其實朋友也是如此，不同的是，讓我發現我不需這麼多朋友的原因，不是因為我找到了何謂好朋友的答案，而是我不懂為何自己交了這麼多朋友，卻變得非常不快樂。

如果我沒有用電腦檔案，每半年刪除、新增我的電話簿，我的親友、工作相關人士，大約無法保持在兩百名上限內。

朋友多，快樂並不會變多，然而這個道理，要等你迷失過才能體認到。因為不管你高興不高興，你那兩百名相關人士，會造成你每三十分鐘必須接一通電話；你樂意幫忙別人排除困難，但是若有三個人同時找你幫忙，不巧你又是個很難說不的人，就會變成累死自己沒人管的冤情；你雖然不怕沒有人聽你訴苦，但是相對的，你至少會成為十個人以上的垃圾桶，尤其是像我這種很會安慰別人又頗有耐心的人；你總會有想獨處的時候吧，而且或許不是半天就夠了，你打算一個月都不跟朋友聯絡，結果呢？你會被朋友罵得狗血噴頭，說你自以為了不起，把朋友都冷凍起來了……事實上你是想冷凍自己而不是別人。

也曾經在家裡閉關寫作，進入筆順而且情緒高昂的境界時，突然聽見有人按門鈴，一群人站在門口，笑嘻嘻跟我說「我們要出去玩，順道來接你一起去玩」，你想，我該怎樣回應呢？更可笑的是，不管怎樣回應，我都得請大家進來，然後賢慧地泡茶待客，結果他們還沒有出發去玩，我家就先變成茶藝館。

曾經痛定思痛，把電話號碼換掉，答錄機拔掉，而且養成盡量不主動打電話給別人的習慣。四年前，我轉入書籍出版業之後，更幫助我把如火如荼的交友生涯畫下階段性句點。

這倒不是說沒有再繼續認識新的朋友或是人才，基本上書的出版也需要源源不斷的創作人才，只是當年做雜誌時一年交五十個朋友，現在一年交二十個朋友就夠了。再者，我已經不再把任何新朋友，牽引進我的生活。也就是說，這些因為工作而結識的人，我們之間的交誼都在公司會議桌上解決。

我對於所謂「交往」這件事情，愈來愈有潔癖。剛過去的這個夏日，為了準備受洗，有三個月的時間，必須把週末完整保留給上帝，在教會研習聖經、參加兩到三個聚會，和靈修同伴一起禱告。後來，覺得週末還不足，我甚至跟自己約定，這三個月的下班時間也必須準時回家，與上帝赴約。

整個夏日，我迷上了洗完澡之後，灑上最喜愛的青草薄荷香水，躺平在大片木質地板上，傾聽一張又一張的詩歌音樂，穿插讀經與冥想，默默地與上帝對話，從不例外地眼淚會溫熱地從眼角滑下來，長達一個多小時。最後，總是在微笑中忍不住搖頭，深嘆一口氣問自己：天啊，到底我過去十幾年在做什麼？

等你找到人生的答案之後，你就不會做太多很表面的事情，比如說交更多的朋友、一天到晚講些言不及義或不幽默的言詞。於是，老朋友就留在MSN上面用力抱抱加上How are you而已，非工作之故認識的新朋友幾乎沒有。我變得冷漠、絕情嗎？我可不這麼認為。上週接下了某所高中校刊社指導老師的工作，創下我有史以來「興奮度最高、收費最低」的外快紀錄；兩個月以來，固定在下班後，花一個小時陪伴某個需要關心的十幾歲的孩子；一週寫一封信鼓勵某些很想改變自己、跟我一樣單身的女士；更別說我在教會書房買過多少書送給我所認識的慕道友。

如果你經歷過這些很有意義的陪伴、付出，相對的，你會失去對另外一種人的耐心，就是那些還不想面對自己，讓你覺得說再多都是放屁的人。而且若不是你，自然有其他人可以當他的垃圾桶。所以你接到電話或是被約出去，那是你倒楣。

過去多少時間在傾聽，然後附和，表示「我瞭解」「喔老天啊」「嗯，嗯，嗯」「說的也是」。今天我再也不願意這樣浪費時間。

聖經上也有一段話說：凡事都可行，但不都有意義；凡事都可行，但不都造就人。

就在自己愈來愈堅定要過這種潔癖的生活時，食言而肥的事情卻接二連三地發生。事情的開始是國內某家銀行的信用卡小手冊報導了我，於是，一些唸書時代的同學找到了我，在很激動的情形下，我們決定找時間敘舊；因為新作品問世，有位記者前輩很賞識，特別約我做採訪，而且一定要跟我做朋友，也被邀請去過她家了，而照禮數，我必須在近期內邀請她到我家，作為回禮……。

很快地，我又搭上一條叫做「盛情難卻的船」，當我無法兼顧其他「有意義的陪伴」時，我馬上決定下船。幾天前另一位媒體界的資深前輩第一次打電話給我，同樣是看了我的書希望認識我，彼此切磋一番，他十分急切需要切磋，因為他馬上要進行一件案子。

最後對方有點尷尬地掛了電話，我終於學會，讓別人按死門鈴不開門了。

塌客聽了我這段「交友之食言而肥」的驚險後，哈哈大笑，她對我恥笑的態度，十年不改，我也不知道跟她做朋友是為啥？不過這回，她是有資格恥笑我，塌客是那種很挑朋友的人，而且她從不假仙，從未陷入朋友愈多愈風光的虛榮陷阱裡面……她靜靜聽完我對她的誇獎之後，說：

「你錯了，我只是怕麻煩，我會離麻煩遠遠的，而你不是，你不怕麻煩。」

這當頭棒喝，讓我深深地，深深地，決定把她的話留在心裡，一輩子。

我只要double，不要trouble　糊塗塌客

朋友，究竟是擾人的麻煩還是力量的交會，我其實一直都很有感觸。

就交友態度來說，十年前我剛認識黛安時，她還是個半夜會接到長達兩小時以上訴苦電話的小甜心，莫非她的知心好友全都有感情困擾？不然！這些午夜的冗長電話大多來自不太熟的朋友，今天A女告訴你她的情事，是因為你不在她的朋友網裡，料定你絕對不會變成廣播電台；明天B男跟你午夜熱線，只是因為他的朋友到這個時候都已爛醉如泥，沒人會癡癡守在電話旁邊等著當義務生命線；後天C女跟你叨叨念自己早在八百年前就該放棄的戀情，但怎麼辦呢？大前天你才剛剛花了四小時聽她幾乎一模一樣的抱怨，也耗了兩個保特瓶那麼多的口水說什麼趁早離開那個男人，不要想太多，明天會更好之類的勸導，但有用嗎？還不如買台錄音機錄些「嗯嗯，我知道我知道」「為什麼呢？」「對啊對啊」之類的呼隆準時放送，反正對方只是想說，而你，說什麼都沒關係。

後來這個超級小甜心因為受不了枕邊電話的騷擾，黑著兩個眼圈把電話號碼給換了，還巴巴地要我絕對不可以洩漏她的新電話，如此把我當成心腹的舉動很快就取悅了我，大樂的我一躍成為她的午夜電話發燒友，還常常被她聽到我在電話這頭濃重呼吸的聲音，她的聲音似遠還近地飄了過來：「塌客，塌客，你給我醒過來！！」待我悠悠轉醒，話筒那頭只剩嘟嘟聲。

這樣的午夜電話結束在何時我已不復記憶，但總之，那是我們開始不需要緊緊抓住某個人，才能證明自己存在的時候，特別是我這個一向患有嚴重人群疏離症的傢伙，本來就對交朋友興趣極低，對麻煩的感應也遠較常人為高，如果說一般人逃避麻煩的本領大約為百分之五十，小甜心的本領大概是百分之五，怕麻煩避之唯恐不及的我，則約為百分之九十強。

謹慎控制交友數量幾乎到了潔癖可能的我，見過一次只是點頭之交，見過十次相談甚歡只代表不算太討厭，同事一個月不是朋友，就算共事兩年都不見得會有什麼私交，然而，我的困擾會比別人少一點點嗎？

也許不會，連至親好友都不時抱怨我態度太冷淡。以甜甜嗓音問我想不想念她的美女，會得到「嗯，好像也不是特別想念」這種答案；熱情呼喊我名字的超級好朋友，可能會在說話到一個段落後被我迅速掛電話；寄來一封封手寫信件的遠方好友，在回信率慘遭百分之零對待後，只好打電話來問是不是本地的郵差不識字把信都丟了；不斷寄來伊妹兒的朋友，因為一直收不到回信，乾脆把信大剌剌地貼在留言板上……

這些還只是真正的好朋友，那麼，來看看自以為是好朋友的狀況：

跟我說過五次話喝過一次咖啡，就有人說「啊，我跟塌客是好朋友。」或是，跟別人提到我名字時，就說「我跟塌客很熟。」其實我認識的是他朋友的朋友。還有每次打電話來都發現我一邊聽電話一邊大笑，但他明明在訴苦啊。明明每次見面都想扁他的人，卻跟別人透露我跟他交情不錯……

這……我還能說什麼呢？

可以肯定的是，我絕對沒有自以為的那麼可愛，脾氣也很暴躁，對大多數人的容忍度更是奇差，高中時就被同學譽為「說話尖酸刻薄之最」，為人的熱情無法恆溫，害怕與陌生人接觸，多年來通訊錄裡可以被歸為「好友」一列的只有減少沒有增加的趨勢，為什麼還會有朋友過剩的狀況？

我不斷地抗拒增加新朋友的機會。要邀吃飯嗎？「對不起，我不愛吃飯。」要邀喝酒嗎？「對不起，我喝酒會亂性。」要邀見個面嗎？「對不起，我很少出門。」要邀晚上出來鬼混嗎？「對不起，我可能會掃大家的興。」要送我禮物嗎？「對不起，我並不需要任何東西。」要一起旅行嗎？「對不起，我不確定我們的交情夠折磨……」

這麼冷淡，冷酷到幾近結冰的態度，卻仍舊擋不住心地良善人士前來探路，即使遭到一百次拒絕，仍舊有人不屈不撓地跟我聯絡，希望能跟我有「進一步的認識」，我真想貼一張大大的公告：「同胞同胞你擦亮眼，我一點都不可愛啊！」

究竟，究竟為的是什麼呢？

人跟人之間的瞭解一向相當困難，誤解卻十分容易，說不定在我拐彎抹角拒絕別人的當兒，會被人解讀為「欲拒還迎」，或許當我張著一副臭臉時，會被人誤讀為「故意裝酷」，其實，我說的和表現出來的，就是我想的，誤差幾近於零，大多數人卻都不肯相信。

幾個月前當某個好友開始被另一個剛剛失戀的朋友給纏上時，我曾經慎而重之打電話告誡對方千萬別太熱心，免得變成大型垃圾場卻不自知，當時十分樂觀的好友用類似心靈告白的口吻告訴我：「你以為我幾歲了？我早就知道這種事啦！」但時間過去了，麻煩也來了，我要嘲笑還是說教？雖然千金難買早知道，但朋友豈能作假的？我除了靜靜地聽完這個好朋友的苦水連篇之外，只說了一句：

「好的朋友是double，不好的朋友只是trouble。」

但我是別人的double，還是trouble？關於這問題，我還得好好想想。

◎本文插圖取自smile projec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