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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記憶老是不完整,常會忘得只剩吉光片羽,
故事拼湊不起來,
最後只餘下靈光一閃,一閃即逝。
抓到了,只能成為一首詩。
李進文〈如果MSN是詩,E-mail是散文〉

進文,我們叫他詩人、飛刀或阿杯,我們以前是同事,現在是朋友,屬於很少見面,但每回見面都要嬉鬧一番那種,其實我們看起來都很嚴肅,但碰在一起就是喜歡互虧(好吧!我虧他的次數多很多),進文的喜感很特別,也許他不認為那是喜感,但緩慢的語調,重重的發語詞,與偶發的台灣國語腔,還有相當詩意的用語,常會讓我覺得自己在跟一個老伯伯講話,其實他才長我三歲,根本離阿杯很遠;他給人的讚美從不吝嗇,但大家也從不相信,在這點上,阿杯顯然相當失敗,他自認為誠心誠意,大家卻不當一回事,阿杯的喟嘆,也許只能寫在詩裡,或他的散文新書裡。

阿杯說,這本散文「非常散」,我還沒看過,所以只回了他「假使你的MSN是詩,而伊妹兒是散文」,那我的「MSN就是(出口成)髒,伊妹兒則是垃圾(信)」,我們水準大不同,詩人永遠是詩人,我永遠只是個痞子。

如果MSN是詩,E-mail是散文

文/李進文

除夕前一天,我收到今年的最後一封信。

這次隱地老師在信中,再次殷殷囑我多寫散文,他說:詩人寫散文佔盡便宜。這話聽來彷彿熟悉,我旋身從書架抽下一本書,見木心更把詩人寫好散文視為必然,他說:詩人每擅散文,海涅,梵樂希,紀遊論述,動輒軒軒霞舉,逸姿天縱。

然而,我既不是海涅也不是梵樂希;但我在新年期間,無事就老想著「散文」應該是什麼樣子?

西方人把詩以外的文類,叫做散文;其實很早以前,我為避免自己對文類的困惑,也是這樣作大而化之的分類。對於散文與詩的分別,我私自這樣歸納──詩是統計學;散文是機率論。

大學時,我念統計系,雖讀得不好,但有一句話我永遠記得。新生第一堂統計課老師的第一句話就說:「統計是一種直覺。」彷彿有哲學的意味,不過後來我印證,倒覺得這句話很中肯而實際。譬如,我在高雄當記者時,因我受過統計訓練,若採訪一場政見發表會,我可以一眼從政見臺上估算大約有多少群眾在臺下,通常八九不離十,那是科學訓練後的「直覺」,讀詩和寫詩也要自我訓練,訓練之後就可以靠「直覺」很快地直觀一首好詩,或者壞詩。

詩與真實人生的關係,就在「不即不離」。讓你的心靈隨時抽離現實,與人生保持一種距離,然後再回來介入、觀照自身,所謂「超以象外,得其圜中」,詩大抵如是。

讀或寫一首詩常經過艱苦的思索。思索之後,一旦豁然貫通,全詩的境界於是像靈光一現,躍然紙上、直指內心,這種現象通稱為「靈感」。所以「靈感」並不神祕,其實它就是「艱苦思索」後的領悟,也就是一種「自我訓練」後的「直覺」。

看一首詩,如果不能在直覺或直觀上,就形成一個獨立自足的意象,那表示還不具備完整的形象,亦即尚不成為詩的境界。

偉大的藝術一定都是直覺的;所以,我一直以為詩就是統計學。

另一門統計系的必修課是「機率論」。為什麼散文像機率論?機率論是用〔0,1〕區間的值來表達事情發生的程度,譬如樂透彩、擲骰子、益智遊戲,甚至選擇人生的道路……它的特性是「事前不確定」,但是「事後確定」。可以這樣說:死亡是「事後確定」,因為生命的盡頭是死亡,沒有第二種答案;但在死亡之前的漫長人生則屬「事前不確定」。這種事前不確定性,以及變化多端,讓機率論具有魔魅的色彩,不確定而變化多端的人生,在形式和內容的表現上就應該是散文了。

散文人生,隱涵著一種流浪的原型,彷彿俠客與浪子的情懷,是漫長、緩慢而孤寂的過程。至於寫詩,就是直接從事冒險的運動,要快、狠、準!

我對理論和定義向來不求甚解。所以經常以日常的經驗,將詩與散文(詩之外的文類)在形式上做大剌剌的二分法。詩當作統計學、散文視為機率論之外,我還常有其他自以為很恰當而實際上很獨斷的二分法。

我從工作中體驗到:如果詩的文字是一種異業結合,散文的經營就是創業了。

在文化創意產業上,最常提到「異業結合」,就是透過不同性質的產業,組合且激盪出新的商品模式。比方說,琉璃本身是一種傳統產業,而當琉璃與出版結合呢?是不是會產生一種既是精品也是文字的「琉璃書」商品?電腦科技產業與文化產業結合,於是產生了電子書……說穿了,就是一種「組合」,或者我們說是「最佳組合」產生化學變化。「組合」就是現代詩的核心技巧,包括詞性的互換、文字的重組等等,讓語字的元素擠壓、互撞出創意,產生質變,趨向直觀的內心。

而散文的文字,就像是選擇某一種行業,每一次、亦即每一篇都是重新創業。你會在文章中開拓業務,旁徵博引,上下古今,東西交涉,加入各種創新的想法,條理脈絡,深耕標的,嘗試各種可能性,例如加入各種素材如旅行、魔幻、小說、詩……需要更大的韌性和耐力,一次一次對付經營過程中的風險。把故事說棒、說神了,故事就變品牌,散文風格於焉誕生。

前面說的大抵是詩與散文在形式上的分別,若就內容,我有一個好玩的分法:MSN是詩,E-mail是散文。

寫詩的人喜歡隱形或變形,而散文卻叫詩人必須害羞地站到面前來。何以我認為網路上的MSN(即時通訊)充滿詩意?因為它可以讓書寫者隱形或變形。即時通訊工具從最早的ICQ到MSN Messenger、QQ、Skype……工具一直在變形。即時通訊可同時邀請多人上線交談,對話像詩劇。在MSN聊天或談事情,彷彿王爾德(Oscar Wilde)早已下了註腳:「因為我認為人生太嚴重了,不可能正正經經來討論。」而MSN視窗則像稿紙,在有限的空間中自由發揮,特性像極了詩;圖像詩也有,比如大量使用的情緒表意符號,加上約定俗成的「火星文」(請先別對它作好惡的論斷),聲形俱足,充滿想像力,波特萊爾(1821-1867)認為想像力是「眾能力之首」,因為想像力賦予詩人或讀詩者追求他自己的幻想的正當性。

MSN發展史上我覺得最幽默的是:失(詩)意體前屈「orz」所發展出的「orz符號大全」。「orz」,由左至右,三個英文字母分別代表「頭」、「上半身」和「下半身」,看起來像一個失意落魄的人,無自主地跪在地上,然後以手撐地,頭失意地下垂。通常置於句末,可意會,難言傳。顯然人類溝通的語字也一直在變形,對話者(或創作者)隱形或變形在文字背後,可以群妖亂舞、可以戀人般地華爾滋。

MSN在內容創意表現上是詩,而E-mail則是液化而多樣態的新書信體,有時變身為小品、有時隨筆、有時長篇、有時可以詩;還可以做網址的超連結,還可以夾帶影音、圖像等等。E-mail是多媒體(Multimedia)的散文型式。

我之所以會愈來愈不懂散文,這牽涉到時代新資訊的衝擊,讓散文的內容像機率論一樣充滿變化多端的迷人色彩。網路書寫從恆河沙數般的個人網站、新聞台、再到部落格(Blog),亦即從個人化,到群聚,再到個人化加群聚。

作家的書寫風潮常取決於時代的風尚。屈原、李杜、白居易等人若生在當今,發表文章想必也要打字,也會上部落格架個人網站。

書寫風潮的改變,從古文、四言、七律、賦曲一路演化到白話文,西方在嚴謹的格律之後出現自由詩體,原因無非都是藝術書寫上的不敷使用,所以有創新之必要。

但每一種創新都只是演化,既不是革命,也不是取代。一種新書寫的誕生,之前的各種形式仍然會存在。就像石英數字錶的出現,並沒有取代傳統的指針錶。

以往因為藝術書寫之「不足」而改變或延展形式;現在是因為流行、便利、個人化和商業機制(制約),已經和最初因為「不足」而創造有所差異。散文解構善變,就成了必然的現象,所以有必要為散文下定義嗎?因為它仍在改變之中。

部落格之後還會有新的書寫形態出現。但,作家已經無法引領時代書寫,時代書寫或許正被全球不瞭解作家的人操弄著,比如資訊軟體業、政治、行銷、鉅富……對寫作者來說,背後的「現實」因素益加複雜。

我每天因工作需要,會一直掛在網上,以前曾經因為網路,而對自己緩慢的閱讀和文字書寫感到懷疑,我也懷疑別人為何可以那麼快速地大量在網路上產出文字,從我當記者,到編輯,再到目前於數位內容公司(Digital Content Provider)工作,十幾年來,我習慣以電腦為工具,不論工作或書寫,我熟悉網路,早期臺灣網路經濟方興未艾,我自己架過網站,後來也在部落格設過站,但我一直對網路發表興緻不高。我在書寫時,有一種極端自閉的傾向,像詩人辛波斯卡說的:要有四堵牆把自己圍起來。彷彿這樣我才能放心地把一整間心的密室塗鴉到痛快淋漓。

我始終以為寫散文一定要有好記性,但我記性差,常搞混真實與虛擬。我的記憶老是不完整,常會忘得只剩吉光片羽,故事拼湊不起來,最後只餘下靈光一閃,一閃即逝。抓到了,只能成為一首詩。

所以,我用自己的方式去理解散文。我覺得散文也可以像日本推理小說一樣分類,有本格派、冷硬派、社會派,內容有直敘、倒敘、懸疑、間諜、驚悚。散文對我來說只有內容的分類,而形式卻不像學院裡的方式,它可以是機率論,可以是E-mail,可以像是在經營創業一樣。散文風格的追求,於我就像追求詩的風格一樣。我常用詩的方式在思考,計較文字、語法。

為了改善我散文寫得很慢的毛病,我想要把文字從詩裡放飛,但詩又抓它回來,我的散文一直在找尋它的解脫之道。

我發現問題出在:對字計較。

我難以忍受寫E-mail隨意錯字,我還是用傳統的大易輸入法,不愛用一個鍵就跑出一個內設的詞組,我喜歡一個字一個字敲打,有達達的馬蹄的味道,讓我可以抓到類似手寫的感覺。我計較一個字,甚至一枚標點。

我喜歡的散文,都是因為文字的美,我喜歡鍾阿城,他的《閑話閑說》、《常識與通識》、《威尼斯日記》愈來愈簡潔,愈點到為止的書寫方式,那就是詩了。我喜歡木心,他的隨筆和小品更短,喜歡他的《即興判斷》、《素履之往》、《瓊美卡隨想錄》、《馬拉格計畫》。我喜歡楊牧,不是《葉珊散文集》時期,而是自《亭午之鷹》開始,他以詩內在的修辭與文法來架構散文,讓這個字到下個字停留的時間,在眼眸與思維中拉長。我喜歡《金剛經》,我喜歡《聊齋》,都是因為他們對字計較,因為計較而創新,而耐嚼。

我計較字是不是放在對的位置,包括一枚標點,就像人放在人生正確的座標上。我喜歡王鼎鈞的散文中,似乎從不會用錯一個標點,運用標點到百分之百精準之後,就可以在他的《意識流》中完全不用標點寫散文。

凡是計較字所產出的散文,既可以詩、也可以小說。我喜歡可以慢慢讀的散文,那樣彷彿可以讓心放慢,讓我在龐然的資訊中走慢一點、慢一點,因為文字是絕美的風景。

我用我的方式理解散文與詩,喜歡廣義地認同它們的各種可能與不可能,在新的一年,走在以字鋪成的道路,通向未知的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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