糊塗塌客的巢

不關心別人，
就別貪心要求別人給你無償的關懷。

姪女小葶養的虎皮鸚鵡禁不住寒流襲擊，依偎公鸚鵡身邊、且持續沈睡多日，在一個陰沉的下午再也不動時，我將牠小小的軀體從牠從來不肯進去休息的巢舍裡拿出來，小葶蹲在我身邊，呆住了：「真的死了？」

我按摩小鳥開始冷卻的腹部，試圖把自己手上的溫度傳一點給牠，卻察覺徒勞無功，小鳥早已在我們未曾注意時，丟下生命，遠赴我們不熟知的境地。

待小葶親手埋下她心愛的小鳥時，這個一向很堅強的小孩哭了起來，問我：「不是我害死牠的，對不對？」之前我才警告她鳥兒精神不大好，不要再跟牠玩，她卻堅持小鳥只是怕冷，「飛一飛就會好了」，她抽咽地望著我，希望我肯定她真的不是害死小鳥的人，我抱著她：「不是，小鳥知道你關心牠，會好好去天堂的！」

一直以來，我都以為這孩子是個自我的人，從來不注意別人發生了什麼事，就連書包都得要大人巴巴地一樣一樣問她：「餐盒帶了嗎？作業帶了嗎？」自己的東西毫不在意不說，別人的事務更絲毫不留心，在兵荒馬亂的世界裡，彷彿天垮下來有大人撐著，老師罵人會有家長擋著，我問她：「你關不關心我啊？」

她倒是伶俐，不經思考就迸出答案：「你沒回來時，我都很擔心你發生什麼事。」她跟我身高差了二十幾公分，我由上往下望著一臉誠懇的她，卻想到那年的外套事件，我連續叨念了她將近半小時，只是因為她坐上車時發現我放在後座的外套被擠下車，卻沒告訴任何人，更沒採取任何積極行動撿回外套。

外套不是什麼重要事，只是她那毫不在意的態度讓我怒由心生，我還記得她掉了件小東西就發脾氣非要人回頭去找的霸道行徑，便問她：「你不在乎別人的東西對吧？」她用小得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沒有。」臉上除了害怕（被罵），絲毫沒有抱歉的氣息，這才是我最憂慮的地方。

我從小就是個因為「禮貌」這件事而被不斷斥責的孩子，在母親的觀念裡，「有禮貌」比「功課好」重要，偏偏我怕生，打招呼總無法甜蜜蜜，母親惱起來往往予以當頭棒喝，可我實在不覺得向人打招呼是件多麼重要的事情，我功課好，又聽話，還連續當選幾年模範生，自以為比人高明的驕傲心態讓我幼時相當跩，打從心眼裡看不見其他人，只為自己想，那個時代沒有所謂的「自我主義」，但我那樣子肯定就是自我主義過了頭，我關心別人嗎？那是當然的，假使人家也對我好的話，我就多少回饋一下，是抱著這樣的心態生活著。

但這樣的心態終究受到了挑戰，升上中學後，我的功課不再傲人，班上同學更是一個比一個出色，我慢慢消失在青春期黯淡的歲月裡，持續考著名次為十八名的成績，並被老師評為「學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不再有同學因為你名列前茅而樂意與你交陪，我初次感覺人生的冷酷面，但造成這樣冷漠狀況的不是別人、而是我自己，我默默地像隻褪色的小昆蟲，開始注意起班上其他人，班上有許多類型的人，有些趾高氣昂但不見得多麼出色，也有人功課極佳人緣又好，當然也有許多在小學時呼風喚雨，中學時卻盡皆失色如我的人們。

不關心別人，就別貪心要求別人給你無償的關懷。

我彷彿自小葶身上，看到幼時的自己，曾經我也對別人毫無關心注意，卻嚐到最辛苦的滋味：我曾以為就算不保持聯絡，我的朋友都會好好地活著，卻在好友自殺後終於知道，就像仙人掌並不能完全不澆水，總之沒有任何感情得來容易，就算你珍視它，也不見得能修得正果，更何況你吝於付出關心？

「牠真的知道我關心牠嗎？」小葶抬起頭對我說。

我在心裡說著，會知道的，牠一定會知道的，無數遍。

（載於皇冠雜誌624期，2006/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