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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父親過世的三年後,
我的確感受到自己能好好、每日都有成長的活下去,
等於是父親的生命在我身上延續下去,
我活出自己更好的樣貌,也活出了父親

我姪女小葶幼年時極愛哭,只要事情不順心,豆大的眼淚就撲簌而下,我媽評論過這天生的淚人兒:「你姑姑從小沒哭的份都被你哭光了。」

沒錯,我自小就不知哭為何物,照不太流行的說法即是奉行「不哭不哭眼淚是珍珠」原則的孩子:出生時,沒哭,護士拍屁股確認我呼吸順暢時也只吭了兩聲;打針、被揍、摔倒、頭撞到、手夾到時都不哭,委屈不哭、興奮不哭、感動不哭,我對流眼淚的記憶幾乎逼近零。

然而從四十歲開始,我的眼淚系統像是罷工幾十年突然想起來該用用的沉睡者,甦醒了,我變成了一個容易掉眼淚的中年人,那個不容易哭的孩子業已消失良久,成長的代價是漏水嚴重。

甚至,在那之前有人評論我「好像什麼都不怕」的特色也消失了,或許這本是謬見,我明明是個膽小鬼:怕陌生人、怕無法得體的跟人問好、怕無法融入團體、怕連自己心理都沒察覺到的壓力、身體卻感受到了(大學聯考第一科考的是國文,我因為莫名的手抖在考試剛開始一小時內無法好好寫字)。中年以後,我怕開快車,更無法在高速公路上開夜車,懼高到連走天橋都心跳加速,簡單的說,我現在就是個愛哭的膽小中年人。

說來這幾年我們家只有一首主題曲,就叫〈爸爸〉,這些年他的失智症狀益發嚴重,歷經兩次走失、一次病急亂投醫去住了精神科病房、去了約莫一個月的日照中心,以及數不清的脫序與失眠,最終還是要靠我們最不希望的機構照護,全家人才有辦法好好做自己的事情,而不是連坐般被拖進一個名叫失智的深坑。

事實上,在決定送爸爸去照護機構前,我每天要接送他去日照中心好紓緩母親照顧的壓力,回家路上我總會把手伸到後座握住爸爸的手,然後開始哭,天天如此,爸爸總是微笑,好像忘記他剛剛無論如何都僵著不肯上車,還是靠日照中心好心的護理師哄他才順利入座的,只有一次他開口了:「不要哭啊……」

我無法不哭,你就要從家裡離開了啊!那次我跟他在精神科病房裡,黃昏時刻,爸爸突然跟我說:「你還不去做飯嗎?」我想到他總愛在廚房門口看著母親做菜,然後叫上全家人一起吃飯,這樣的情景還能再有嗎?

入住照護機構前,他幾乎無法理解當下面對的究竟是什麼狀況,我握住他的手,只覺得這隻我已經握慣的大手,好像一瞬間縮小了,他十五歲離家當兵,二十四歲跟著學校來到台灣,餓過病過追求過,對家鄉母親的思念讓他幾度動念想逃回家,三十九歲結婚,四十歲當爸爸,對那個時代的孩子來說,絕對是不折不扣的老爸爸,但他的手始終強而有力,不管是嬉戲、教訓人,想看到「爸爸弱的時候」並不容易,他連病都很少生;什麼時候,他已經弱小到必須讓我緊緊牽著,才知道該往哪走。

在當爸爸的女兒這五十年來,幾乎所有記憶都是「爸爸是愛我的。」我深深牢記母親轉述的,關於他在我襁褓時期,揹著我洗衣服,被母親目擊時,卻害羞得馬上把我從身上解下來的逗趣場面;或是他有回真被我激到,舉起手要打我時,被我「你斷掌,打人會死」之言給惹得笑出來,或是望之儼然的他,在我的鏡頭下總是那麼活潑可愛,總是咧嘴大笑;或是我高中住校時,為了犒賞在學校必定沒好料可吃的我,每週帶我去吃學校附近一家日式丼飯,我努力扒飯當下,看到他欣慰的表情;甚或是攔截學校寄到家裡的月考成績單,小心竄改一向能在國文這科拿下好分數卻馬前失足的女兒考的不及格分數;還有大學時代他持續給我寫信,每每接到他好看的字流麗道出家中瑣事,我也跟著台中的家人同步更新訊息,彷彿我就在那裡,沒離開過;還有剛回台中工作時,他堅持要陪我去面試;考上駕照六年後才真正上路,他也上下班兩趟在副駕駛座為我壯膽三天;以及我每回凌晨遠行,能騎車他會載我去搭巴士,不能騎車他就陪我搭計程車,在天色尚未亮起前搭原車回家;但失智症狀益發嚴重後,他已叫不出我的名字,雖然他還是會對我露出溫和且獨特的笑容,或是在還能表達出完整字句時對我說:「你去哪了?」讓我虔信他還記得我,在家裡唯二會分門別類歸檔收納的整理系盟友。

2018平安夜那天晚上十一點,我接到特別看護小霞的電話:「爸爸已經測不到血壓和血氧了,趕快來,但你不要急,要小心開車。」我不記得當時是怎麼駛過那段十五分鐘車程的,只記得一直提醒自己:穩住,你要穩住;送別時我抓到一段空檔,伏在他耳邊說:「我愛你,我永遠愛你。」據說聽覺是最後散佚的感覺,這句話不是表態,即使沒說也是事實,但我總覺得當下說出來才不遺憾,才能聊以回報這半世紀以來受到的無條件寵愛,如今前半生的盟友已經離席,未來我一個人必須好好過。

即使這麼告訴自己,我還是常常因為許多小事無端想起他,聽蔡琴的〈新娘〉唱到:「將不會有人記得你,像我記得的那麼多那麼好。」我就哭;跟朋友聊天說到:「每次出國,我爸總是好期待我的禮物,那種興奮我再沒在其他人身上看過……」,也哭;看到朱全斌寫給亡妻韓良露的那段「但願早日與你重逢」,也哭,後來我把這句話修改過放在一個名為「告別的時候,該聽什麼歌」的歌單介紹詞裡:「我知道你已不在這世界,只盼望重逢那日還認得彼此。」任何時候,只要看到這句,眼睛總是馬上發澀。

他過世之後,整理櫃子時,我突然發現他擱在抽屜盒子裡好好放著的幾張小紙頭,上面寫著他自己、妻子、兒子、女兒還有孫女的名字,另一張則寫著大家的手機號碼,這樣的紙頭有好幾張,他原本漂亮的字,在某幾張裡已經看得出無法控制手勁,我突然心頭一酸,他是懷著多大的恐懼,害怕自己連親人的名字都不記得,所以拚命的寫了又寫,想記住這些親愛的名字,但最終,記得的除了自己,其他都忘了。

在他入住護理之家之初,為著眼下所及、遍是無法掌控個人身心自由的老年生活,我一度希望自己能活到六十歲就好,因為那之後只有直線墜落的身心狀況等著我,而我也不覺得自己有多少本事能逆天而行,我開始把多數時間放在旅行、閱讀、各種學習與友情上,工作不再是生活重心,接下來這十幾年我要拿來用力認真去看我最想看的事物,記錄我看過的風景,2017年,帶著才剛從攝影老師那兒學來的各種不純熟技巧,跟媽媽一同往京都賞楓,2018年,睽違五年的賞櫻之旅重新上路,被日本東北各種美到無法言語的櫻花安撫、震撼,年中又衝至東京拍隅田川煙火,在數十萬人齊聲讚嘆的燦爛當下,確立自己真不是拍煙火的那塊料,隔年轉至日本九州賞櫻,本打算在眼下看得到的健康六十歲前,每年都生氣盎然的以賞櫻,以粉紅色渲染作為一整年愉悅的基調;但在這年賞櫻前、爸爸沒走前的2018年底,我察覺自己身體近年來頻頻出現的微妙不適感,這對一向健康的我來說,不啻為一記警鐘,決定要重拾運動並檢視飲食的觸發點已記不清楚,總之在此時,我開始默默的吃得乾淨節制,每天走路,剛開始一天八千步,有機會走路就不開車,畢竟在自助旅行的過程中,腿力與扛單眼相機的力量不可或缺,至今我每日步數已超越兩萬步,偶發三萬步也不覺得吃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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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北上川,鄰近盛岡城跡公園,一棵美得讓人心折的枝垂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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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上展勝地,已成野花一般的西洋水仙與白白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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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戶的三八城公園,高台上眺望市景,夕陽的光線讓這棵巨大的櫻樹透出微微的粉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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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和田市官廳街通,路上的鯉魚和花枝旗點綴在櫻花之間,顯得分外活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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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前城公園,春光爛漫得一塌糊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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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前城公園,小船穿梭於櫻花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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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前城植物園,美到不行的飯田吉野

2020夏天,一直猶豫不決是否要在輕鬆的步行活動與每週兩次一公里的游泳外,再加入肌力訓練,難道這麼多年來從來沒付過任何支出(除了便宜的器材與裝備)就能運動的我,初次花錢,就要以每堂上千元的教練課入手嗎?後來我轉念一想,如果以每月請看護的費用觀之(無論本地或外地的看護,每個月的費用都非常、非常驚人,各位必須慎思),還不如我先預支看護費給自己,強健體魄,換取一個未來或許不需要看護照顧的老生年活,這樣計算,突然覺得一點也不貴;不過,一直以來肢體活動度與身體姿勢都近乎殘障的我,剛開始訓練時真的吃了不少苦頭,舉凡彎腰駝背、體力不佳、無法理解教練的指令,更無法做到許多看似輕鬆的動作……身心受到的打擊實在不小,第一次上完課,大腿已非我能控制,連過短短的馬路都覺得長路迢迢,就在沮喪和酸痛交織的狀況下,撐過一個月、兩個月,直到現在,雖然姿勢偶爾還是不良,對各部位肌肉的控制仍常常需要通靈才能順暢,但再廢的身體都有進步的可能,我走路開始變得輕快,身體也慢慢結實有力起來,已被教練納入樂齡族群(是說,五十歲到一百歲都一統江湖皆樂齡嗎?連孔子都至少分了五十、六十、七十耶@@)的我,開始嘗到自由運用身體的好處,長年的腰酸背痛大幅改善,近年過度使用手機導致的肩頸緊繃也已不復見,但要說真有什麼好處,應該是原來笨重的身體(不只是「重」,最重要的是「笨」)變得輕盈好用,在父親過世的三年後,我的確感受到自己能好好、每日都有成長的活下去,等於是父親的生命在我身上延續下去,我活出自己更好的樣貌,也活出了父親,本來自覺必須獨行的後半輩子,彷彿也能看到父親的身影時時與我同行(不是靈異那方面XD)。

雖說疫情當下,我的五十二、五十三、五十四歲生日願望都是能儘快出國旅行,但停下來思索走出去背後的動機、檢視自己好好走出去的各方面能力,仍是這些年難得的收穫,就像教練每次稱讚我有進步時,我總會回答:「人都會成長,即使很慢XD。」

即使很慢,我們也一起成長前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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